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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亦喜亦悲也(三)

    裴瑶卮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睡眼朦胧地倚在他肩上。

    她蜷起手指在长冥剑上弹了一下,慢腾腾地嗔怪道:“放着我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不抱,大晚上的,偏要躲出来抱着这冰冰凉凉的死物,夫君是诚心惹我吃醋么?”

    萧邃被她逗出一分笑意,怕她受风伤寒,紧接着便要起身带她回房。

    可人刚才站起来,却又被她紧紧握住了手,拉坐回去。

    “别愁了。”裴瑶卮依旧靠着他,扯过披风,盖在两人膝上,“事情已然如此,愁是愁不出法子的,只会勾着我心疼。见我心疼,你岂不是要更心疼?如此循环往复,都不必汲光费心筹谋什么,咱们自己就先要被自己给耗死了。”

    萧邃揽着她,温热的手掌一下下摩挲着她的肩头,久久没有说话。

    愁么?

    对着一个被全天下人奉为神明,趋之若鹜的敌人,他自然是愁的。只是,在忧愁之外,他还有些更深刻的情绪,是哪怕裴瑶卮都难以劝解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偏过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轻声说:“不愁很容易,但,不恨很难。”

    裴瑶卮不加细想,只觉他的恨,是对着汲光的。

    于是她说:“我也恨呐。刚刚离开不可台时,我心里压满了恨意——恨汲光、恨娄箴,更恨我自己。”

    她说着,便见萧邃紧张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意会到他的担心,连忙安抚着一笑,“你放心,我不是因为自己是他重追华都世的工具而恨自己。”

    萧邃便问她,那是为何。

    她想了想,睡意几乎已散了个尽。

    “在不可台时,当汲光跟我说完那些话之后,有那么一时半刻,我是理解他的。”

    一个妄图毁天灭地的人,你明知道自己应该恨他,但当你听完他的理由之后,你却意外地理解了他。

    对裴瑶卮而言,这是再可怕不过的一件事。甚至于,她都不敢细思这份理解——她怕想到最后,这理解会变成认同。

    她仰起头问萧邃:“你会讨厌我吗?”

    萧邃一愣,随即淡淡一笑,“为什么讨厌你?因为你理解汲光?”

    不等裴瑶卮说话,他又径自摇了摇头,无奈地低声道:“那大概我也要连同自己一起讨厌了。”

    她怔了怔,领会过他话中之意后,惊讶之外,亦有一份安心恍然而至。

    耳边传来她不合时宜的轻笑,萧邃有点疑惑,问她:“笑什么?”

    她在他肩头蹭了蹭,坦然道:“我忽然想起来,我最开始喜欢上你时的心情了。”

    萧邃默了默,便问她什么心情。

    她说:“你让我觉得安心。”

    “安心?”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想了想,又确认道:“你是说咱俩通信的时候么?”

    裴瑶卮点了点头,“是呀。”

    她自认为是个颇有自知之明的人。身为一个人,她从不以自己的性情想法为耻,但同时她也清楚,作为一个女子,除了形容与出身外,自己身上,几乎再没有任何一点,是符合寻常人对女子的期待的了。

    她并未因此而遗憾什么,只是,有时候她也确实会觉得无力。

    ——那是一种身为异类的孤独,她不想改变自己,但却是想要一个知己,一个能让自己不再是异类的知己。

    就像是眼下,在她因自己理解汲光而烦恼时,忽然发现他与自己怀抱着同一种情绪,忽然间,这可怕便也没那么可怕了。

    “你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异类了——”她握着萧邃的手,笑吟吟地说:“又或是,你我的相遇,就是两个异类的重逢,从此彼此都有了底气,再也不孤独了。”

    萧邃很喜欢她这个说法。

    他也由衷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对她说上一遍。

    “别担心。”不多时,看着他依旧心事重重的模样,裴瑶卮轻声安慰道:“汲光不会如愿的。”

    萧邃沉吟片刻,本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恨什么,可出口却成了:“你知道我最恨谁吗?”

    他这样一说,她便知道,他最恨的,还不是汲光。

    心头莫名涌上一阵不安,她强颜一笑,道:“你只要不恨我最爱的人就成了。”

    萧邃面露一丝苦笑。

    “我最恨两个人,”他说,“萧见凌,和我自己。”

    话毕,他感觉到她与自己交握的那只手,蓦地一紧。

    裴瑶卮还是听到了自己不愿听的答案,一时间,她心里都要难受死了。

    她虽然知道萧邃对景帝有心结,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听到他这样不顾孝礼,连名带姓地称呼他的那位祖父。

    想来也是,若然没有萧见凌当年种下的恶因,又怎会有今日之恶果?当他为江山国祚而不择手段之时,大概也不会想到,这善后的烂摊子,竟会绵延至此而不绝。

    她考虑了一下,问他:“景帝的话,恨便恨吧。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恨你自己?”

    去责怪别人总是很容易的,但自责……往往却是伤筋动骨意难平的。

    半晌,她听到萧邃说:“这些年,母后、子献、默言,许多人都劝过我,让我在玄门术数上留心,也攒几个用得上的人在身边,以备不时。

    可我一直就没松这个口。

    如今大敌当前,我身边竟无一个可用之人……甚至连心爱之人的性命,我都要靠敌人去助我保全。若是你有什么意外,若是……

    裴瑶卮,我不止是恨自己,我更是悔不当初!”

    他的话说完,裴瑶卮心疼之余,却也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了。

    她苦笑着在他背上拍了拍,轻声道:“好啦……有什么好悔的?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只是你也想想,就算你听了母后他们的话,真攒了许多能人异士在身边,又能有什么用?

    对上汲光,有几个人能有用?”

    萧邃眉目一动。

    片刻,他转头朝她看来,眉眼间渐渐聚起坚定的光:“我会找到他的。”

    他捧起她的手,言辞切切,如同许诺:“我一定会找到温晏。”

    裴瑶卮微微一笑,安抚似的点了点头。

    温晏。

    唯有温晏。

    那人,便他们最大的指望。

    其实,前阵子刚回尘都不久,裴瑶卮便曾让琼奴给纺月递过消息,让纺月暗地里悄悄去寻温晏,只是到现在还没消息。

    她心里也明白,寻自然是要寻的,只是,温晏那样的人,若非哪一日自己有现世之意了,别人再怎么挖地三尺,估计都是难有所得的。

    不过这样丧气的话,她是不会对萧邃说的。

    这会儿,萧邃把她抱在怀里,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裴瑶卮有些疼,但却只字不言,一味由他抱着。

    她知道他在害怕。

    “汲光曾说过,他为摧毁江山而活,可温晏叔叔,却是为保全江山而活的。”她安慰他道:“放心,等找到了温晏叔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一关,我们一定过得去。”

    萧邃点了点头,可手上的力气,却并未放松下去。

    须臾,他问:“裴瑶卮,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说过什么?”

    她微微一怔,跟着笑道:“你说哪一句?”

    他立时便说:“你说你再也不走了。”

    “……我记得。”她沉思半晌,原想给他一句安慰,但到底不舍得同他说违心的话,最后只能道:“死都死在你身边,绝不背着你行事,行不行?”

    出乎她意料的,萧邃深深看了她片刻,末了竟是一点头:“行。”

    紧接着,他又说:“我也有一句话给你,你要记住——

    若有万一,我会死在你前面。”

    “萧邃……”

    她怔愣过后,眼中闪过慌乱,似乎又无尽劝说的话要往外冒,可萧邃扶着她的头顶,以漫长的嘘声,乱了她的心神。

    他说:“我的话都是当真的,就算是你也劝不得。裴瑶卮,我这辈子都不会给你再次离开我的机会,生死之上,我们尽人事,若人事不如人意,那便退一步,求一个生死相随。”

    她埋首在他怀里,唇瓣微张,怔愣了好半天,最后,无声地阖上双眼,紧紧地拥住了他。

    翌日天亮,用过早膳,两人早早便启了程。马车行出去不到片刻,裴瑶卮心血来潮,忽同他说,自己想去一趟昭业寺。

    萧邃没多说什么,便吩咐了下去,回头同她问道:“心里不安?”

    裴瑶卮第一反应便是摇头,可在他的注视下,只觉无所遁形,半天,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以前还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如今……”她感慨道,“心里没个寄托,总觉得空落落的,求神拜佛,好歹算是根浮木,心里多少也能安定些。”

    对此,萧邃不置可否,但看着她能安心,他总是乐见的。

    片刻,他想起什么,便与她多提了一句:“对了,一元先生的夫人与小女儿,都住在昭业寺里,听说你们已经见过了?”

    裴瑶卮颔首,转而想起那位赵夫人同女儿,悦然之下,心里倒也有了点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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