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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蚍蜉撼大树(一)

    这两日,朝中为姜轶求情的势头正盛,浅斟随着主子出入凌云殿侍奉,也依稀闻得几缕风声。

    她想了想悯黛的话,疑惑道:“娘娘,奴婢糊涂了,姜仆射这回……难道不是冤枉的吗?”

    相悯黛点头道:“是冤枉的。”

    不必多心明眼亮,只消稍通史书,便都看得出来,姜轶冤枉。

    “那……”浅斟更糊涂了,“那如今朝臣为其喊冤求赦,难道不是好事么?”

    悯黛微一挑眉,看了她一眼。

    “姜轶是皇上的忠臣,蒙冤下狱,是冤枉,身为同僚,若要为其鸣冤,大可在他被下狱的当天便站出来,那才是忠贞直谏。”她道,“可这求赦的风声这时候才闹起来,还有什么用?他们是揣测着君心,以为陛下心里念着姜轶,当初将之下狱是无奈,可即便如此吧——若是这个时候,眼见潘氏不再是威胁了,陛下才又将姜轶赦了,那岂非是告诉天下人,堂堂天子,却要被叛变的臣子要挟得团团转?那陛下成什么了?”

    听到这里,浅斟豁然开朗,心头很是一惊。

    悯黛扶了扶鬓边的珍珠流苏串,鼻腔中逸出一丝浅浅的冷笑,“姜轶的命运,在他入了诏狱那一刻起便已定了。自打嘴巴的事,没几个天子有魄力做。那些个上表鸣冤的朝臣,自作聪明,等哪日陛下腾出手来,就没他们好日子过了。”

    “乖乖……”浅斟这会儿才彻底懂了,为何主子要说那些人‘又奸又蠢’,只是——“若照您这般说,那姜仆射此番……”

    悯黛摇了下头,“必死无疑。”

    浅斟愣了愣,半晌,哀然一叹:“唉……也真是冤孽,姜仆射是今上座下出了名的忠臣,奈何潘氏起兵必要由头,皇上身边的近臣本就不多,他可谓是首当其冲了。”

    悯黛淡淡应和道:“谁说不是呢。”

    “可是娘娘,”浅斟说着,刻意压低了声音,见四下无人,方才继续说下去:“前线战况一直很乐观,显然追不到汉初七国之乱那般地步,您说,陛下将姜仆射下狱,这是他在起战之初错估了情势,还是说……”

    他早有除掉姜轶之心,如今,不过是借着潘氏的东风,为自己成全?

    悯黛饱含深意地笑了笑。

    她说:“圣明天子,何来错处?”

    浅斟便明白了。

    主仆两个默默了良久,悯黛无意间抬首,望了眼无边无际的天,轻若无声的叹了口气,眼角眉梢,都莫名悲伤起来。

    浅斟便问:“娘娘这是为姜仆射惋惜?”

    悯黛没有回答。

    忠臣蒙冤,自然是值得惋惜的,只是……

    “姜轶跟了皇上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姜家起自寒微,人丁单薄,背后甚至没有门阀坐大的顾虑。”她轻轻摇头,“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皇上说弃,也便弃了。”

    浅斟一悟,原来,主子这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天际一排鸿雁远远飞去,悯黛想着适才在凌云殿内,皇上言语之中,似乎有启用相氏父子,去前线换回楚王的意思。如今与潘氏作战,胜败几乎已有定论,这时候,皇上要这么做,难道仅仅是为着不使这份唾手可得的功劳,落到楚王的头上吗?

    会是这样简单吗?

    绕过一道宫墙,她尚未思索出个眉目来,跟前却突然传来一把脆生生的声音。

    “贤妃娘娘!”

    悯黛一怔,抬眼看去,却是带着侍女,不知从何处逛过来的清檀。

    裴清檀在她面前站定,规规矩矩地福身施了一礼:“见过贤妃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是清檀呀。”悯黛含笑扶了她一把,帮她理了理微松的鬓发,问道:“这不早不晚的,你怎么在溜达到这儿了?”

    “我才从和寿宫出来,原想着去凌云殿见姑父的,不想却在这儿遇到了您,可见是天意叫我免了一趟折腾!”

    她说着,半点不客气,凑到悯黛身边,便热络地挽上了她的胳膊。

    悯黛笑道:“什么事儿啊?找我有用么?”

    “有用的。”清檀点了点头,“贤妃娘娘,我其实……”

    话到嘴边,她却再三犹豫许久,方才小声地问:“娘娘,我听说前线战事平稳,潘氏那头大概没几天好蹦跶了,所以,我想问问,相二公子他……如今怎么样了?可已脱险了?”

    清檀自己不知道,她这句话,于悯黛而言,可谓是醍醐灌顶。

    对了,潘氏手里,还有相垚。

    皇上若真要让父亲去替楚王……那他这是……

    一旁,清檀看着贤妃娘娘在猛地一记怔愣之后,愈发沉凝下来的脸色,心里不明所以地跟着打起了鼓。

    “娘娘?”她轻轻扯了扯悯黛的衣袖,“您在想什么?”

    悯黛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强颜一笑。

    “无事。”她轻轻拍了拍清檀的手,只告诉她:“放心,儁出不会有事的,潘氏不敢。”

    潘氏顶多也就是拿他威胁相氏罢了,可皇上……

    皇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

    相悯黛为萧逐有意无意间的三言两语而苦煞了心肠,而凌云殿中的萧逐,却也在她离开之后,很是陷入了一番沉思。

    御案的一角,摞着一叠为姜轶求情的折子。

    那些蠢货在折子里历数姜轶自入仕以来的种种功绩,萧逐虽也明白,这些人不过是揣测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没几个真心实意的,可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旧事,却还是让他愁肠百结,难以宽放。

    没有人知道,在姜轶下狱之后,他曾暗中去看过他一次。

    那时,姜轶见了他,大惊失色之后,便是五体投地、感激涕零。

    他说自己相信姜轶未曾派人行刺过潘贤一家,如今将他下狱,也不过是权宜之计,防民之口罢了。

    这样的鬼话,他出口之时,已经做好了姜轶全不买账的准备。

    可姜轶听完,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君、国为上,为陛下定国,微臣不才,亦愿为晁错,死而无憾!”

    那一瞬间,萧逐的心,动摇了。

    姜轶啊,这是姜轶。是从自己尚是不得宠的秦王时,便一直追随着自己,为自己出生入死过的人。

    在诏狱中,他想,要么算了吧。

    可是,回到凌云殿后,坐在龙椅上,他又想起了年前温怜的失踪、他想起了姜轶请旨赴南都求医,其时巢融身在却在京华、他想起了至今都踪影全无的长明剑。

    那一摞鸣冤求赦的折子,忽然让他厌烦。

    “孙持方!”

    寂静的大殿里,传来天子的一声怒喝,守在外殿的宫监闻声,连忙进内回道:“陛下,孙总管监军南下了,此刻不在宫中。”

    萧逐蓦地一愣。

    是啊,孙持方被自己安排到萧邃那里去了。

    沉吟片刻,他垂首,摸了摸冰凉的龙椅,分明还是秋天,可他全身,却似被冰雪罩住一般,冷透了。

    “传,积阳郡公。”

    他道。

    内侍领命而去。

    潘氏大帐。

    潘整赶到父亲的帐外时,里头的怒吼声已近嘶哑,让他不忍心听。

    本以为被周国算计一道,便是顶天的噩耗了,可当他听到父亲的心腹来报,说是淘漉童氏战前反水,转投当庭时,他方才明白,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世子,咱们的人截下了一封潘贵妃发给童氏的书信,贵妃在信中通篇为皇帝说话,许诺童氏,只要此间回头,过后绝不翻旧账,若能于平叛有所助益,更会予其加官进爵之荣,让其永享富贵!”

    “郡公为试探童氏忠心,仍将此信原封不动发到了淘漉城,谁料紧接着便有回信发出,童氏在信中对贵妃百般听从,说是感恩戴德也不为过!”

    潘整听完这些话时,心头已近麻木。

    “果然呐……女人,是信不过的。”他想起潘若徽来,想到她那副逆来顺受的脸孔,忽觉很是讽刺。

    原先,他知道母亲在听闻潘若徽有孕之后,对她起了戒备之心,还颇觉母亲多心。他以为那么一个从小到大被潘府调教得唯命是从的聪明女孩,是不会被一个孩子冲昏头脑,转投萧氏一方的。

    他以为潘若徽足够聪明,他以为她的聪明,能战胜女子的母性、能战胜女子的感情,可现在呢?

    “哈……错了。”一只手张了又合,潘整脸上尽是落寞的讽笑,“是我不自量力了。看不到自家的漏洞百出,竟走上了这么一条蚍蜉撼大树的路……”

    当真是而今才道当时错。

    “世子……”下首站着的陈荀满面凄惶,“世子啊,难道咱们的路,当真走绝了吗?”

    潘整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连句‘不然呢’都懒得说了。

    潘氏敢反,倚仗什么?

    远雁夔氏之助,以及童氏与咏川连通一线,直取南都的地利。

    可闹了半天,这会儿摆在眼前的,又怎样的局面呢?

    远雁夔氏,是宇文氏座下一等一的忠臣。

    淘漉童氏,被潘家的‘自己人’三言两语地就给策反了。

    根基都塌了,还指望盖什么大厦?

    潘整坐在帐中高座上,阖眸遮去满帐的悄怆,一点点将心底的颓丧嘲讽收捡起来。

    片刻后,他睁开眼,霍然起身,直奔父亲那里去。

    ——还没到最后,眼下,自己还不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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