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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孤山坟无字碑

    盗声儿陈韬,无父无母,城隍庙中生长,不知道哪儿学得了盗财的本事,初时只是盗些过路行人的钱囊,后来就盗些城中贵人的东西,那贵人后来才知道,城隍庙里的那一尊土地爷神像下,睡着的小乞丐竟然盗了她的东西,便命人来拿他送官。

    管事的差人捉住了陈韬,不知道听了谁的吩咐,居然取来了一对小铜铃铛,让差人拿住他的手脚,硬生生地将铜铃塞进了陈韬的双耳中,那一夜,陈韬彻夜的嚎叫,他双耳中的铜铃声永不休止,耳廓龟裂,满是血污。

    陈韬的日日嚎叫终究是惹恼了城隍庙内外的一众乞丐,夜间又捉了他来,叫他不要夜里嚎叫,可陈韬哪里还听得见,这些日子他一动身,耳中的铜铃铛一动便会作响,龟裂的耳廓也满是鲜血,众多的乞丐见他不听,便将他绑在了城隍庙里的石墩上,蒙上了双眼,惩罚似的有辈分的乞丐上前打落了他几枚牙,叫他咬住了布条,从此再发不出声来。

    终于能睡上安生的觉,乞丐们呼噜声吵醒了绑在石墩上的陈韬,他看着漫天星辰,萤火点点,似是听着铜铃昏昏欲眠。

    三日后乞丐们才想起来这城隍庙中还困着那么一个小乞丐,担心闹出了人命,众人来到了城隍庙中土地爷神像下,石墩前头的陈韬满脸苍白,无力的斜躺在地上,但是两只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耳朵,乞丐们连忙将他带去寻医,破旧的医馆,老医师废了两日才缝好了他的耳朵,替他调养的身体,治他的时候就说了:“这铜铃铛,怕是要跟着你一辈子了。”

    没奈何陈韬虚弱的一笑:“谢老医师,救我。”

    他心里清楚,老医师救活了他,三日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那副身子就一直这样虚弱着,直到一年后方才能够下床走路,老医师无子,但有一女,一老一小照顾他,女子大了他三岁,他就唤她做姐姐,终于医好了,陈韬便留在了医馆中,替着老医师抓药。

    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老医师的女儿生的貌美如花,是四方的县城中出名的美人,许多贵公子都来娶亲,她瞧上了一介布衣的剑术先生,陈韬见过他们一同走在石桥上的样子,姐姐依偎在先生的怀里,娇滴滴的模样煞是动人,陈韬心中也很欢喜,他一日两日三日都会去石桥,看着两个人恩爱。

    “我凭什么不可以嫁他?爹爹,我爱他,我慕他,那些婚事我不同意。”

    那日姐姐一回来就从家中跑了出去,老医师追了三里路,陈韬也找了她一日,姐姐消失了,与那个一介布衣的剑术先生一同消失了。

    老医师愁白了头发,整日都坐在医馆前,陈韬报恩似的努力学着给人治病,他学了这些日子,挣来的银子用来照顾老医师。

    姐姐一去不复返,老医师数着日子,有一日忽的买来了酒肉,还穿上了一直不舍得穿的锦衣袍子,这是县令大人家中老妻生病时,得老医师救治赠与他的。

    “今日是亡妻三十年的祭日,你姐姐她离家那么多日子了,也该回来了。”老医师擦拭着已故妻子的灵位说,陈韬也是给老医师的亡妻恭敬都行了跪礼。

    日头起晨时便在屋口等,有行走的路人都知道县中有这么一位老医师,医术精湛,都好奇的躬身施礼问候他,老人也只是微微笑,说是女儿要回来了。

    “葛大夫,你家的女儿要回来了?”隔街的绣衣纺施掌柜上前来搭话,笑眯眯的,瞧了眼屋子里头,陈韬正在忙碌地炖着一锅湖鱼汤,姜蒜都抛进去,香气一下子飘了出来,施老板闻了闻味道,很好,比家中小妾炖的鱼汤香多了。

    “施掌柜。”老医师抬起头看他。

    施掌柜手里提着一只卤鸭,笑眯眯的说着:“这卤鸭子新买的,我挑了只最大的送过来。”

    “盗声儿,来,拿去切了片热着。”

    盗声儿,这是街坊四邻叫陈韬的说法,唤陈韬的时候他时常听不清,耳中满是铃铛的响声,只有他不动时方听得清别人说的念得到底是什么。这许多日子来,也唯有老医师与家里的姑娘能够与他说些话,讲些他想听的故事。日子久了,都见他听不见声,一条巷的人都唤他盗声儿,再久段日子,整个县的人都只叫他盗声儿,闹到最后好像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名,叫陈韬。

    这一声盗声儿却是听得清楚,陈韬提着卤鸭便去切片,刀功恰到好处,每一片肉上都能淋上些卤水汁。

    “盗声儿真不错,什么都愿意学,什么也都愿意做,你瞧瞧他那刀功,嘿!去侯家的畅春楼,也能做个掌勺的。”施掌柜摸了摸短胡子。

    “盗声儿他,”葛斛回头,那稚嫩的少年儿,嗅着肉飘的香的模样有的几分稚气,他缓了缓才开口:“这一生,那双耳朵都不会听清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只是个能听声的聋子,这辈子都是了。”

    施掌柜的不愿再听,负着手摇着脑袋走了。

    那双耳朵外早已不能听辨了,外头生了一层厚厚的重茧,往后一层裹着一层,里头或许是铜铃上的铜锈,又或是血生的血痂。

    但是陈韬他自己却不知,只是铜铃在响,他瞧着人言时的模样,凑着铃铛的嗡嗡声猜出来的。

    只有老医师与他姐姐会凑的近,与他说话叫他听得清声,不教他觉得自己真的聋了双耳。

    夜都深了,女儿还未回来,老医师垂着脑袋坐在屋外的青石板上,连赶夜路的人都走干净了,唯有那一个报时辰的老爷子持着灯笼时慢吞吞的看了他,天上雷声滚滚,烟云中闪烁着金色的电光。

    “葛大夫,夜深了,该要落雨了,早些进去吧。”老人心很好,只是老医师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斜着脑袋,闭着眼睛,睡得可真是沉。

    老医师走的那天,县里下了一阵百年未遇的大雨,少年推着车,棺材架在上头,棺材是棺材铺的掌柜赠上好的棺材板子做得,走时的扎纸人却是用不上了,人们只知道那日的盗声儿一句话都不讲,一句话也听不见,因为棺材铺的掌柜还是收到了银子,盗声儿走后掌柜才发现,他白茶的垫子上摆着了五两银子,不多,刚刚好,他那棺材值这五两银子。

    山是座孤山,路是条弯路。

    绕来绕去的要推着棺材上去,不是一件容易事。少年很执拗,这漫天大雨浇在他身上,远了看,仿佛是要将他和这可见的孤山都淹没了,只有近了才知道,他那执拗的脸淌下的雨水里头,混着他红眼的泪痕。

    老医师救了他,教他如何抓药救人治病,教了他用得望闻问切,教他写字习文做菜。让陈韬能够不用再睡在城隍庙里,让他穿上干净的衣裳,使得上寻常人的钱袋,不用去偷更不用去抢,这是陈韬一直想要的日子,还有一个美丽善良豁达的姐姐照顾他,总是靠着他的耳侧才说话,轻轻的声音随着铜铃响,一点也不吵,倒是叫他被血痂裹着的耳廓,被姐姐嘴吹起的风引得发痒。

    他们都是好人,老医师更是恩人,他这本是一个活该饿死在城隍庙里头的偷盗小子,及时救活过来,也该是冻死在入冬时的寒息里。

    也许他死的时候,连个棺材,都不会有,连个孤坟都不会有,甚至死后连块残骨都不会有。

    陈韬如今用不着用手去抓被雨水冲刷的土,来时的路上就从山中野人的柴房中找出一把锄头,大雨中有人路过,遥遥得瞧着他挖土,边上的推车上摆着那棺材。

    那人倒是聪明的很,不像陈韬这样,自己撑起着一柄油纸伞,走到他的身边来,这是一个道士,背负着一柄长剑,袍子都遮在了陈韬的眼前。

    “盗声儿,盗声儿,”那人唤他,道士低着眉,看着陈韬,陈韬却是没听见有人叫他,只是瞧见了垂在眼前的宽大道袍,回过头,看到一个道士,低下头瞧他,道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见他回头,道士才说出他听得见的话:“盗声儿,还真是盗声儿,真听不见我说话吗?”

    “道士?要问路吗?”陈韬问,一脸好奇,他脸上还淌着水,双目通红,满眼都是血丝,可这副模样,倒像是事事平安,什么事都未发生,他什么也都不知道,雨越大声,他忘记得就越多,甚至能听见姐姐在屋子里时唱的曲子。

    “你这是在做什么?雨势是愈走愈大了,你这样,明日便会生重病。”道士讲话时,陈韬听见了,点点头。

    “这是我家老医师的棺材,昨日夜里时去世了,我今日就要葬下他,叫他在地下能够晚上睡得踏实,虫儿乌鸦都能睡得踏实,也不用晚上的时候叫姐姐挂念。”

    说完陈韬就接着挖着土,他很用力地用锄头,气喘吁吁,像是尽全力,下一刻就会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老医师是个好人,他救过我,教我会抓药救人,教了我不偷不抢不盗做个纯善的人,我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我姐姐也待我好,像是我的亲姐姐一样,我姐姐昨夜没回来,老医师死了,他们都是好人,我要葬了他。”像是自言自语,莫名其妙,陈韬说着说着,挖的坑已经足够大、足够的深。

    “你也是个好人,心善之人。”道士一怔,想了想,也只有说上这么一句。

    这句话盗声儿没听见,只是起身爬着出来,泥水里,背负着天雨,走到棺材前,双手按在棺材上。

    他用力推着棺材将他从小车上推下来,真是好力气,扶着棺材,将它推入了泥坑中。

    他将周围的土再用力的推入了坑中,一堆伴着一堆,最后堆得高高的,形成了一个封土堆。

    “你在找什么?”

    道士问他,陈韬左看右看,最后寻了一颗老树,已经枯死了,用锄头奋力挖出来长木头,用力的插入了封土堆前。

    他要刻字,刻上老医师的姓名,雨越下的大,他就越昏睡的厉害。

    最后孤山上留下一座孤坟,只有封土堆和一块腐木板做的碑,上面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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