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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雨欲来(一)

    一

    下午时分,天气有点闷热。荔川县邮电局的邮递员老刘骑着他那辆满载信函书报的飞鸽牌自行车,碾着麻石铺成的巷道,不紧不慢地驶进了位于衙后街旁的人民小学校园。当他在门口跳下车,走过树荫下的传达室时,侧头看了一下,室内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着的是十六点三十分钟。

    “今天是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五日。”知道他这个习惯的校工老彭笑了,还特意补上了一句。

    面对老彭善意的调侃,老刘也笑了,手中跟着按响了车龙头上的铃铛。

    听到熟悉的车铃声,正在小憩的教师们围了上来。为着更好地开展新学期的工作,他们已集训了一个星期。

    “对不起,今天没有你们的书报信件,只有一封给岑校长的通知书。”看着蜂拥而至的教师,老刘笑嘻嘻地说道。

    通知书,给校长的?教师们闻言,有点诧异了。但他们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得老刘的大嗓门冲着学校办公室方向叫开来:“岑校长,买糖吃啊!”

    什么事,要买糖吃?闻听招呼,正在整理着集训材料的人民小学校长岑华年停下手中的工作,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老刘喜笑颜开地举着一封信向自己频频挥着手,他心中不由得一动:莫非是——

    果然,当他从老刘手中接过信函,拆开来时,发现里面装着的的确是全家一直期盼着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尽管这只是一张很薄的纸片,但印在它上面的“复旦大学”字样还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岑务实,他的长子,已被这所国内著名高校录取了。

    看着企望已久的通知书,岑华年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了。

    “校长的老大考上复旦大学了!”

    看着岑华年不无激动地看着通知书,不知谁叫了一声,教师们立地围上前来,尤其是年轻的女教师,咋咋呼呼地叫着闹着。她们不由分说地从校长手中夺过通知书,争相传阅,并抒发着自己的感叹。要知道,对衙后街这个片区的居民来说,上大学虽已不算稀罕,但能够考进名牌大学却还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更何况这份通知书的主人是校长的长子。

    “校长,大喜事啊!”

    “务实可真给您争了大光啦!”

    “谢谢,谢谢!”面对同事们的祝贺,面容清癯、身形偏瘦的岑华年甭说有多高兴,由于激动和兴奋,一时间竟有点手脚无措了。可也就在此时,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捅他的腰。回头一看,发现是老刘,这个憨厚而又不失精明的汉子正笑嘻嘻地向他伸着巴掌。

    “哟——看我!”岑华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顺手向口袋中掏去,可掏了好一会,却什么都没能掏出来。

    “别掏了。”看着他那微微有点发窘的状态,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边上传过来,随即,二张面额五角的纸币递到了他手中。

    听着说话声,岑华年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六年级语文教师范韵。尽管这样做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他还是很感激。只是此刻的他无暇多想,所能做的事情就是从那白皙的手中接过钱,转身递给老刘。

    “啊,讨喜归讨喜,这也多了点。”老刘见状,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只拿了五角钱,转过身来对众人说道:“走哇,跟我买糖去。”

    听着老刘的吆喝,几个年轻的教师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为着替岑华年高兴,老刘不断按着自行车上的铃铛,通向校门口小卖部的路上又响起了一连串悦耳的铃声。

    听着铃声,望着众人远去的身影,尤其是看着好容易回到手中的入学通知书,岑华年心中充满了幸福感。至于他身边的范韵,亦替他感到高兴。在她的记忆里,校长如此舒心的时候是不多的,倒是忧郁的神色,总是若有若无地溢现在他细长的眼睛之中。

    “校长,已经到点了,你今天就早点回家吧。”范韵轻声说道。

    “是,是。”听到老彭敲响了下班的铃声,又看到老师们从各自年级的办公室内出来,走向树荫掩映下的校门,岑华年像小孩子一样向范韵笑了笑。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通知书,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临走时,对她说道:“明天还你钱。”

    “就五角钱,看您说的。”范韵拿着校长还给自己的五角纸币,觉得他太认真了。

    “借的就是借的。”岑华年一边说,一边走进办公室。他将通知书放进惯常使用的提包,收拾好桌上的什物,落下门锁,然后向着距学校不远的家中走去。今天是他为数不多的准点回家,原因自然是要早一点将好消息告诉妻子郑文淑。尽管此时的他心中高兴得很,但遇见熟识的路人,还是照常打着招呼,尽量不使自己表现出与平素有什么不同。只是他没有料到,他还在学校时,儿子岑务实的同学武正盛在他家中已呆了好一阵了。

    “岑伯伯好!”

    来岑家后,武正盛一直和郑文淑说着话。此刻见到岑华年拎着提包走进家门,立地从所坐的凳子上恭敬地站起身来。

    “好,好。”岑华年微笑着点头,示意他坐下来,不必那么客气。

    “岑伯伯,务实的通知来了吗?”武正盛仍然站着,口里更是急切地问道。

    “啊,来了,刚刚收到的。”岑华年将提包放在身边的桌上,从里面掏出通知书递给对方。走进家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武正盛投向自己的焦急目光,知道对方正为自己的考试结果担忧,不过,既然务实的入学通知书来了,也就用不着隐瞒,终不成怕刺激他就不说实话。

    接过务实的通知书,武正盛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看着看着,他的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打量着武正盛明显变化着的表情,岑华年知道,这个年轻人此刻的心情很复杂,自己当下要做的就是宽慰他,要他耐心等待一下,须知通知书的投递总是有早有迟。可他刚刚接过武正盛递还的通知书,还未开口,对方便一边冲他们夫妻俩说了声“岑伯伯、郑妈妈,我回去了”,一边站起来,向着院门口急急地走去。

    “饭就要好了,吃过再走吧。”郑文淑见状,连忙挽留。

    “不了。”平日里不止一次吃过岑家的饭,武正盛知道务实爸爸妈妈确是诚心留客,但此刻的他却无有半点留下来的心情。

    “等一下。”岑华年见状,叫了一声。

    武正盛闻声停了下来,有所疑问地回过头。

    岑华年从提包中拿出半包饼干,走到他跟前,递了过去:“带着,路上垫一垫。”

    看着岑华年这一举动,武正盛很是感动,但此刻的他已顾不上说什么,接过饼干,道了声“谢谢”,便迈开步子,心急火燎地向着十多里外自家所在的清溪公社奔去。

    “哎,都是高考给闹的。”望着武正盛匆匆而去的背影,郑文淑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她还担心武正盛会饿肚子,现在有点饼干垫着,多少会好些。说来也巧,那饼干还是昨天她给丈夫放在提包里的,盖因为最近他胃里老泛酸水,去医院检查又没发现什么问题,医生说那就在发作时吃两块碱性饼干,中和一下。

    听着妻子的感慨,岑华年心中很有同感。不过在他看来,对务实、正盛这些孩子来说,高考固然不易,却不能不参加;而要参加,就得承受煎熬,谁也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就考上大学。

    但岑华年没有想到,受高考影响的并不只有务实的同学,而是还有很多与此没有什么关系的人。这不,前脚刚走了一个武正盛,后脚就来了一大群邻居。他们已经知道了岑家的好消息,特来贺喜。这当中有不少是有孩子正在念书的,像巷口杨延玲的嫂子、隔壁大院县工商联的尚副主席夫妇、与岑华年同在一个学校教书的羊琼华,等等。贺喜的人当中,寡居的晁婶话最多,她的独生女文一秀前两年考上了临省的医学院,这使得她在上学的事情上颇有发言权。只不知为什么,她的叔伯妯娌、与她一同住在岑家后院的马婶却未出现在人群中。

    “恭喜啊,岑校长!”胖墩墩的尚副主席满脸堆笑,向岑华年连连拱着手。

    “复旦大学哩,”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羊琼华发着感叹,“这可不是一般人考得进去的哟!”

    “我们家延玲明年也要考试了,还不知咋回事,”延玲的嫂子在道贺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小姑子,“若是像务实兄弟这样就好了。”

    岑家所在的院子虽然较为宽敞,但由于来道贺的邻居很多,故此一时间挤得满满的。大家议论纷纷,场面热闹得很。只是聊来聊去,除了认为岑务实聪明好学、岑华年夫妇教子有方外,说得最多的还是脉气。大家一致认为,众人所住的衙后街确乎是文脉所在,不然,这里不会有那么多学生伢子考上大学。

    “对,脉气!”晁婶颇为神秘地说道,“听我爷爷说,他还是小孩的时候,风水先生就说过,这地方财运虽然不盛,文气却很旺,什么东西都挡不住,除非世道大变。”

    “难怪一个接一个,每年都出大学生。”有人恍然有悟。

    “可财运差也不行啊,看看,咱们的收入也太少了点。”也有人为之惋惜。

    “不会老这样的。”有人不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众人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靠谱。三年自然灾害虽然已过去数年,政府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政策也颇见成效,但在衙后街,还是有不少失业的人。除了少数家庭,大多数人的日子都过得很紧巴。

    “我能知道什么?是鞠半仙说的。”说话者语气凿凿,“不过他也说了,好日子虽然终归要来,还要看我们有没有福气,消不消受得了。”

    鞠半仙?听着这话,大家互视了一下,无语了。他是衙后街一个无儿无女的盲人,尽管享受“五保”,却不顾居委会的告诫,常悄悄地给街坊们算命打卦,赚取几个零花钱。你说他是搞迷信吧,偏他有时说得很准,时间长了,这“半仙”的绰号便叫开了。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静场一会后,有人借用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卫队长瓦西里的台词自我调侃道。

    “对,只要文气在,不愁财运不来。”有人附和道,“那些考上大学的,家里后来的日子不都好过许多了吗?”

    可不!听着这话,众人皆以为然。

    街坊们刚一进院,岑华年就起身迎客,此后一直站在一旁,微笑着听他们议论,尽管口中没说什么,心里还是颇为赞成大家的说法。他读过荔川县志,知道众人居住的这个所在从明代开始,就是县衙的后街,故称衙后街;不独如此,自彼时起,历代的县学都设在这里,就是自己担任校长的人民小学,亦坐落在县学的原址之上。既如此,说它积聚了相当的文气,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不说过去出过很多大人物,像晋代囊萤夜读的车武子、唐代大诗人倪群玉、清末民主革命家江一雄,等等,单是解放至今,这里就出了不少大学生,如考进中山大学考古系的郝家书纸铺老大郝治国、被南京工学院无线电系录取的居委会闵主任的女儿苏华,等等,就是打了半辈子豆腐、一个大字不识的曹顺福,小女儿曹春英亦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听说学的还是保密专业。当然,更使他颇有成就感的,是他们的小学都是在人民小学读的。

    “散了,散了吧,”看着众人议论了好一会,仍没有散场的意思,身形高大、面容俊爽的居民组长江一贞吆喝开了:“岑校长上了一天的课,也该休息了,有话大家伙明天再说吧。”

    “也是,也是。”众人回过神来,发现已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于是便在再一次向岑华年、郑文淑夫妇道过恭喜后,三三两两地散了开去。

    目送大家远去的背影,满心欢喜的岑家老小走进了自家堂屋。早在大伙热烈议论之前,女主人郑文淑便已做好了晚饭,见状,便麻利地摆好桌椅,端上饭菜,招呼一家人坐拢来。为着庆贺长子的金榜题名,她还特地为丈夫斟了一杯红葡萄酒。

    岑华年默默地看着郑文淑操持着。尽管这些在他再熟悉不过,但心里还是不无感动。说实话,自己就那么点工资,要供给一家六口的生活,还有三个孩子上学,够紧巴的了,不是妻子贤惠能干,是很难维持的。

    “华年,你在想什么呀?”看着岑华年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模样,郑文淑有点不解了,“妈妈和伢儿们都在等着你啦。”

    哦,还真是,看着次子新锐和满女丽敏甚至老母亲都在望着自己,岑华年歉然一笑,坐到了饭桌前。不知从哪一代起,岑家就形成了一个规矩,吃饭时男主人不上桌,所有家庭成员都不会端碗举筷。

    看到岑华年给岑老太奉上第一箸菜,全家人开动起来。

    “文淑,务实什么时候回来?”尽管岑家的习惯是餐饮时不言语,但岑老太是唯一的例外。她虽然扒了口饭,但觉得高中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喜信总是个遗憾,故此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就在这两天吧。”坐在下首的郑文淑恭敬地回答着婆母。

    岑老太闻言,知道再问也白搭,复又吃开来。

    晚餐愉快地进行着。这固然与郑文淑的厨艺有关,更重要的是岑务实接到了复旦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唯一的不足是作为当事者的他此刻应同学之邀,在临县游历,未能及时知道这个大好消息。

    一会儿工夫,晚饭吃完了。洗漱后,成员们各自打理开了自己的事情。岑华年照例要练几幅字,次子岑新锐亦照例要在做完作业后在边上观看一阵。岑新锐之所以这样做,不单是为着妈妈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字是人的招牌,一定要写好,而且为着他也喜欢书法,很早就想着自己能否像爸爸那样写得一手好字,被人家请去写个对联、标语什么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区巷道中孩子的嬉闹声亦渐渐消失,院子里再现了惯常的静谧,在屋内窗棂处透出的灯光的映射下,庭院内依稀可见的除了那棵挺拔的大樟树外,就是院墙上异常茂密的爬山虎。

    郑文淑在亮着十五瓦白炽灯泡的灶间麻利地清洗着餐具。长子考上复旦大学,令她非常激动和兴奋。高兴之际,竟不同寻常地轻声哼起了电影《洪湖赤卫队》的插曲。也就在此时,同在前院住着的邻居马婶悄悄来到了她的身旁。

    “恭喜啊,务实妈!”

    “喔,谢谢。”郑文淑闻声回过头来,可还未及说什么,便发现有点不对劲了:随着道喜声,对方将一个物件塞进了她的手中。

    “你这是——”郑文淑猝不及防了。

    “一点心意。”马婶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这不可以的。”郑文淑发现对方送来的原来是一支别致的自来水笔,马上递了回去。她虽然看不懂上面镌刻的洋文,但知道它的价格肯定不菲。

    “有什么不可以,我们不是相好的邻居吗?”马婶有点不以为然了,她使劲按住郑文淑递回自来水笔的手,“再说,又不是给你和岑校长,是给务实的。”

    “务实也担当不起啊。”郑文淑觉得还是不能接受。

    “怎么担当不起?复旦大学,那可是一般人进不去的学校啊!”马婶自有她的道理,“再说,这笔是我那个跑得没影的男人拉下的,在我又没用,不正好给务实吗?”

    “那——我就代务实谢过了。”几番推让,看着实在拗不过马婶的好意,郑文淑只好收下了这份浓浓的情谊。

    “务实妈,你的福气真好啊!”看着郑文淑收下了自己的贺礼,马婶很愉快。她注望着人到中年、身体略现富态的郑文淑,羡慕地说道,“婆婆待见你,男人心疼你,孩子上进,一家人和和睦睦。”

    “承蒙你抬举。”闻听马婶这样说,郑文淑连忙表示感谢。说实在的,对马婶的恭贺,她很受用:话虽质朴,却说到了点上。她觉得自己这辈子跟着岑华年还真值,尽管物质生活颇为清贫,但情感上却很富足,而恰恰这一点,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

    “务实考上复旦大学,岑校长一定高兴坏了。”马婶说道。

    “那确实,”郑文淑瞧了瞧通向堂屋的自家房门,点点头,但又说道,“只是通知书来之前还一直担心着哩。”

    “务实那么会读书,你们其实是不用担心的。”马婶觉得岑家人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便可放宽心。

    “话虽是这样说,但担心是免不了的。”郑文淑说着内心话。

    入夜已有时间了。这边郑文淑和马婶说着话,那边卧室内,岑华年还在专心练着字。尽管妻子在灶间和马婶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但她们究竟说些什么,他却没有听清楚。由于心情愉快,这天晚上的字他写得格外顺手,以至按惯例练了三幅楷书外,又加写了两幅隶书。不过,在写毕并叮嘱新锐赶快上床睡觉之后,他觉得自己仍有什么事情没做一般。

    我这是怎么啦?岑华年有点不解了:就因为收到了务实的通知书?想到这,他不由得又从床头柜中取出务实的通知书端详起来。

    也就在这时,收拾好厨间的郑文淑推门走了进来,看着岑华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入学通知书,眼盯着一动不动,便打起趣来:“怎么,还没看够?”她知道丈夫在儿子被复旦大学录取这件事情上的感受和自己一样,既兴奋又激动。毕竟这是岑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已故公公岑石磊当年最大的愿望。

    “难道你能看够?”岑华年抬起头来,亦凑趣地回了声。可就在此时,一阵若无若有的争吵声从隔壁院子里传了过来。

    “好像是尚家。”郑文淑走近靠向院墙的窗子,侧耳听了一阵。

    岑华年也听出来了,但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在衙后街,谁都知道尚副主席是个修养相当好的人,无论对家人还是对他人,都是温良恭俭让的,倒是他妻子孟大妈性子躁,间或发个小脾气。

    “莫非是为了彩屏高考的事?”郑文淑猜测着。

    要说,郑文淑还真没猜错。几乎在岑华年接到务实的录取通知书的同时,尚副主席在工商联也接到了寄给女儿尚彩屏的通知书,只不过发出通知书的不是高校,而是地区招办,至于原因,自然是没有被录取。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自家女儿没考上不知道发愁,却赶着去隔壁给岑家道喜,”看到彩屏没考上,孟大妈甭说多难受了,但她又不忍数落宝贝女儿,便将胸中的不快撒到了丈夫头上:“难怪人人都说你是尊阿弥陀佛。”

    “那你说怎么办,隔壁大院住着,别的邻居都去贺喜,我能不去?”听着老婆的责难,坐在屋内角落处的尚副主席分辨着。他生得圆头胖腹、喜眉善目,还真有点像佛经上说的无量寿佛的样子。

    丈夫说的在理,孟大妈不好再讲什么,只是心里实在堵得慌,几番思忖,到底忍不住,将话语转向了女儿——

    “彩屏,你不是说考得还可以吗,怎么到头来一个学校都没录,这到底咋回事嘛?”

    耳听妈妈询问,本就被难过和失落笼罩着的尚彩屏心里越发不好受。她想辩解,可一下子又不知说什么。

    “咋回事?平时学习欠努力呗。真要下功夫,就算比不过岑务实,也不至于现在这结果。”看着女儿懊丧而又抗拒的样子,尚副主席任是脾气再好,亦忍不住要嘟囔几句。平时看着彩屏学习懈怠,他很想说两句,只是话刚一出口,便被老婆挡了回去,弄到最后女儿是有恃无恐,没把他的敦促当回事。

    “谁没有努力?我天天晚上做习题到十一、二点你们没看见?”听父亲这样讲,尚彩屏不服气了,“我之所以落得今天这个结果,还不是因为出身不好!”

    “话也不能这样说,”听着女儿这样讲,孟大妈这回不能同意她的说法了。尽管由于夫家数代经营布匹,家资丰饶,解放后给划了个资本家的成分,不可能不对儿女的前途产生影响,可丈夫不是荔川县第一个公私合营的么?不是被政府安排担任了县工商联副主席么?再说隔壁大院岑华年家的成分不也是资本家吗?

    “我知道你会说什么,”尚彩屏哼了声,“可谁不知道工商联的副主席是个没有权力的虚职,什么事都办不成。”

    “那岑华年也不过是个小学校长呀!”孟大妈不能同意女儿的看法。

    “可人家学校办得好,好多有头有脸的人为了孩子入学都求着他哩。”尚彩屏觉得妈妈真不晓事,这一点都看不到。

    孟大妈无法反驳女儿的话语,屋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之中。由于电灯没有全部打开,光线阴暗,屋内气氛显得很是压抑。

    “怪什么,只能怪自己出身不好、命运不济!”默然半晌之后,蜷坐在太师椅上的尚彩屏自哀自怨地叹了口长气。

    “彩屏,你这是尤怨你爸啊。”听着女儿这样抱怨,又看着坐在一边的丈夫脸色已很难看,孟大妈很是有点担心了。

    尤怨一下又怎么了?尚彩屏想,话既然说出了口,那就索性说到底,“我说的是事实!”

    “你——”闻听此言,孟大妈这会真急了,她觉得彩屏的话太伤人了。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思忖着怎样才能制止住女儿的时候,脸色发青的丈夫突然站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二个耳光,然后拉开房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看到这种情况,尚彩屏和孟大妈骇然不已了,屋内一下子归于了寂静。好一阵后,尚彩屏终于忍不住缀泣起来。尽管她有意压抑自己,但夜深人静,哭声还是传了出去,不仅从卧室传到堂屋,从堂屋传到庭院,而且由庭院通过漏窗,传到了一墙之隔的岑家院中……

    “华年,你听,好像是彩屏在哭。”郑文淑转过身来低声说道。

    “她是不是没考上?”岑华年走过去,侧耳听了一气,猜测道。

    “这——也许吧。”郑文淑不太肯定。依她过去的印象,彩屏不单人长得漂亮,脑袋也是很开窍的,不至于没书读。

    “真要是那样,就太可惜了。”岑华年不无同情地说道。默然一会后,有意换了一个话题:“你刚才在厨房里和马婶说什么来着?”

    “她是来给务实道贺的,还送了支钢笔。”郑文淑回答道,顺手将揣在兜里的自来水笔拿出来递给岑华年。

    “这哪是钢笔,是金笔,康克令的。”岑华年接过来一看,有点吃惊,跟着神情便凝重起来,“这样重的礼,我们可受不起啊。”对马婶,他和文淑其实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大名叫马秀云,是个家庭妇女。临解放的时候,丈夫文国正,那个做过国民党“国大”代表的中年男子带着小老婆去了香港,而作为正室的她则因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彼时病得不轻,在医院里住院而留了下来。原以为一家人只是暂时分离,殊不知这一别就再没能见面。丈夫走后,马秀云和孩子靠什么生活,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她靠房租,有人说她靠积蓄,还有人说她男人没断过从香港给她汇款,但这些都没有实证。作为她的邻居,岑华年郑文淑只知她深居简出,尤其是儿子因强奸罪被判刑后,更是沉默寡言,极少与他人来往。

    “那怎么办,总不能不接吧,”郑文淑觉得有点为难,“真要这样,马婶会伤心的,觉得我们看不起她。”

    “说的也是,”岑华年沉吟一会,说道,“以后找机会还上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知道不,这种牌子的笔过去一支要三个袁大头呢。”

    是吗?听岑华年这样讲,郑文淑此刻方知道马秀云送来的竟是这样一份厚礼,不由得为自己冒然接受感到不安。还,一定要还,她从心底里赞成丈夫的主意。但就在此刻,她看到岑华年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伸向了放在枕边的书籍。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她有点不乐意了。

    “好好,睡觉,睡觉。”对来自妻子的意见,岑华年很少有不依的。他郑重地收好务实的通知书,开始脱衣,只是这样做时,还是瞥了一眼昨天翻阅过的《随园诗话》。

    郑文淑合上门插好栓,看着丈夫已拉开薄薄的被子,仰卧在了床里边,便三两下脱下外衣外裤,就势躺在了他身边。

    “怎么,睡不着?”躺了一气,她发现,丈夫虽然人睡下了,眼睛却大睁着,似乎没有睡意。

    “你说咱爸如还在世,知道务实考上了复旦,会怎么想?”岑华年似乎没有听到妻子的话语,而是突然拉开了另一个话头。

    “那还用说,肯定是高兴得不得了。”郑文淑不假思索地说道。

    听着郑文淑的回答,眼望着帐顶的岑华年握住她长有茧子的手,捻了捻,有顷,方话语深沉地说:“看来咱爸当年的决定还是正确的。”

    可不?听着丈夫的感叹,郑文淑虽没吱声,却很有同感。由于深受当年在荔川创办贫民夜校的镇守使贺龙的启发和鼓励,公公岑石磊毅然弃商办学,一手创建了立民小学,不独如此,他还一再告诫两个儿子华年和延年,子孙一定要读书,不能为生计早早踏入职场,现在看来这确乎是很有远见的。依着他的意愿,长子华年就读师范并继承他的事业,做了立民小学校长,由于治校有方,深受邻里尊敬,成为一方人望;次子延年学了机电工程,现在省城一家动力机厂担任工程师。全家人日子固然过得较经商要清贫许多,但精神却很充实。

    “哎,你说延玲这女孩怎么样?”默然片刻后,岑华年又问道。

    丈夫今天怎么啦?东一句西一句的。郑文淑有点不解了。可未等她回答,岑华年又说道:“延玲是个好女孩,聪明勤奋,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只可惜早早就没了父母,”顿了顿,又说道:“好在哥哥嫂嫂待她不错,一直支持她读书,不然,再聪明勤奋也枉然!”

    听着丈夫的感叹,郑文淑在心里泛起了共鸣。她知道,丈夫的感叹,都是儿子考取复旦大学引起的。为此,她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务实如果没有考上,而是像彩屏那样,不知丈夫会怎样。只是这念头刚一蹦出来,马上便被她自己给否定了。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务实怎么会考不上?他读书那么发狠,成绩那么好!

    妻子想着什么,岑华年似乎不曾留意。脑袋像走马灯一样转了几个来回后,他觉得有点倦了,便对郑文淑说道:“夜深了,睡吧。”

    “好的。”郑文淑转过身子,拉了下帐边的拉线开关。随着“啪嗒”一声,25瓦的电灯霎时熄灭,屋内立即沉入了黑暗之中。

    大夜深沉,夫妻间的交谈止息了。渐渐地,弥漫在简陋室内的只有岑华年轻微的鼻息声。当郑文淑以为丈夫已经入睡,想悄悄调整一下蜷卧着的身姿时,岑华年却突然朝她转过身,伸手揽住了她柔软的腰肢,温情地停留在了她那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尽管由于年齿日增,夫妻二人已没了年轻时的火热激情,但彼此对对方的挚爱却有如陈年老酒,越久越醇。郑文淑自然非常享受丈夫的爱抚。她习惯性地将后背朝丈夫怀内靠了靠,听着他平稳低沉的鼻息声,于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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