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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相宰之争

    “勾践不死,则越人不会真正臣服于大王,所以勾践一定要杀!”伍子胥神情坚定的说着。

    夫差疑惑地道:“越国已灭,他们还有什么好执着的?”

    伍子胥肃然道:“勾践就是他们的执着,那些越人会觉得君王尚在,复国有望,哪怕臣服也只是表面,只要勾践登高一呼,立刻就会群起而拥之,倒戈相向,成为我吴国的心头大患。”

    被伍子胥这么一说,夫差亦有所动容,他好不容易才攻下越国,为将来鼎顶霸主做准备;如果越国复起,对吴国来说,将会是致命的打击,这是他绝不愿见的,但杀勾践……

    伯嚭将夫差的犹豫与迟疑悄悄看在眼里,拱手道:“大王,臣以为相国此言差矣。”

    夫差诧异地道:“太宰有何见解?”

    “越王已经归降为奴,纵观历朝历代,皆有不杀战俘的约定,大王若是杀之,天下人必会觉得您残暴不仁,有碍大王英名。反之,留着他则会让世人觉得大王宽宏大量,乃是一代仁德之君。”

    伯嚭这番话正中夫差心坎,当即颔首道:“太宰所言甚是有理。”

    见夫差赞同伯嚭的话,伍子胥心中不悦,冷声道:“乱世当道,诸国都在想方设法消灭他国,扩张领土;大王切不要听信庸人之言,更不可存妇人之仁;勾践――必须杀!”

    伯嚭当然知道伍子胥口中的“庸人”是指自己,涨了脸道:“伍子胥,你不要欺人太甚!”

    伍子胥扫了他一眼,不屑地道:“本相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要是听不入耳,可以离开,没人拦着。”

    伯嚭气得说不出话来,夫差怕他们闹僵,连忙打圆场,“这不是正在商议嘛,有话慢慢说。”

    伍子胥拱手道:“请大王即刻下旨,处斩勾践!”

    伯嚭不甘示弱地道:“勾践不可杀!”

    见伯嚭三番四次与自己做对,伍子胥不禁心头火起,恼声道:“你如此帮着勾践说话,到底收了越国多少好处?”

    伯嚭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扑倒在夫差脚前,涕泪俱下地道:“臣之所以不赞同杀勾践,皆是为大王与我吴国的千秋霸业着想,未有丝毫私心杂念;不曾想竟被伍相国说成是臣收了越国好处,这话要是传出去,臣还怎么在朝中为官,求大王为臣做主。”

    夫差也觉着伍子胥的话有些过了,安慰道:“相父不是这个意思,太宰别往心里去。”

    “伍相国刚才的话清清楚楚,臣听得分明。”说着,伯嚭抬起老泪纵横的脸庞,哽咽道:“大王要是也觉得臣存有私心,就下旨杀了臣。”

    “太宰说到哪里去了,你与相父都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岂可杀之,快快起来。”夫差一边说一边亲自将他扶起。

    伯嚭抹一抹泪,神情恳切地道:“虽说乱世用重典,但以杀服人,始终是下下策;大王是要成为霸主的,岂可留下这样的污点。”

    伍子胥讥笑道:“那依着你的意思,留着勾践倒成了上上策?简直是荒谬!”

    伯嚭正色道:“我知道你怕勾践复辟,但只要将他一直囚禁在我吴国,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不等伍子胥反驳,他又道:“杀一个勾践容易,可你坏的是大王名声,是我吴国一统中原的千秋霸业,这个责任你伍子胥担待得起吗?”

    伍子胥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满口胡言。”

    夫差却被伯嚭这番话勾起了好奇心,“太宰为何说会影响一统中原的霸业?”

    “大王,伯嚭是在危言耸听,您无需理会。”伍子胥的强硬令夫差心中不快,但他并未表示出来,只淡淡道:“听听无妨,太宰。”

    听到夫差叫自己,伯嚭连忙:“越王已经成为阶下囚,没有丝毫反抗之力;此时杀之,就像臣刚才说的,会令诸国认为您残暴不仁,心存忌惮,甚至结盟,共抗吴国;我吴国虽强,却也难以同时抵御诸国,一旦败退,姑苏就会成为下一个会稽,千秋霸业亦会成了一场亡国梦!”

    “放肆!”伍子胥铁青着脸道:“你怎敢这样诅咒自己的国家!”

    伯嚭没有理会他,继续道:“臣知道刚才那话令人难以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句句诛心,但这就是事实。”顿一顿,他又道:“还有一件事,越国此刻民心不稳,若杀了勾践,势必激起民变,到时候内忧外患,国将不国。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还望大王三思再三思”

    夫差沉眸不语,伍子胥怕他被说动,连忙道:“竖子胡言,大王切勿放在心上;勾践一死,咱们便可彻底吞并越国,一举提升国力,待到那时,就连国力最强的齐国,对咱们而言亦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千秋霸业,指日可待。”

    公子山也在,站出来附声道:“相父言之有理,太宰有些杞人忧天了;若当真诸国来袭,我愿亲自领兵征战,纵血洒疆土,也绝不让他们踏足姑苏一步,更不会让他们伤了王兄。”

    伯嚭眼皮微微一抬,拱手道:“只恐在千军万马前,公子有心无力。”

    “你……”公子山正要反驳,夫差打断道:“太宰的顾虑不无道理,左右勾践已经被关押在掖庭中,掀不起什么风浪,就姑且留他一条性命吧。”

    伍子胥万万没想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夫差,这一回居然会站在伯嚭那一边,又惊又怒,沉声道:“不杀勾践,后患无穷,请大王即刻下令斩杀!”

    夫差安抚道:“本王明白相父的担心,但留着勾践确可制衡各国,亦可令那些越人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了,杀与不杀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又何必急于一时。”

    伍子胥摇头道:“大王糊涂,留着勾践百害而无一利,必须得立刻杀之。”

    被他这样当面斥责“糊涂”,夫差不禁冷下了脸,好一会儿方才按下心中不快,漠然道:“此事本王自有计较,相父就别操心了。”

    伍子胥岂肯罢休,上前几步,不依不饶地道:“请大王即刻下令!”

    望着那个因为离得太近,而变得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夫差面目阴沉地道:“相父这是在逼迫本王吗?”

    被他这么一说,伍子胥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赶紧后退一步,低头道:“臣岂敢,只是……”

    夫差并不打算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冷声道:“既然不是,那相父就回去吧。”

    伍子胥大急,“大王……”

    “怎么,本王说得还不清楚吗?”在说这句话时,夫差刻意咬重了“本王”两个字,以此提醒伍子胥不要忘了君臣之道。

    伍子胥没想到夫差在勾践一事上,态度竟会如此坚决,甚至不惜以大王的身份来压自己;他虽不愤,却也不能不顾及夫差的身份与颜面,无奈地道:“臣告退。”

    在经过伯嚭身边时,伍子胥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者不以为意,反而故意高呼“大王英明”,把伍子胥气得几乎吐血,恨恨拂袖离去。

    待伍子胥与公子山先后离去后,夫差目光一转,落在伯嚭面上,似笑非笑地道:“你满意了?”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却令伯嚭大惊,连忙跪下道:“臣惶恐。”

    夫差起身,黑底蹙金纹的靴子踩过光滑如璧的地面,停在伯嚭面前,淡淡道:“他到底是本王之师,又在夫椒一战中立下赫赫战功,能够攻下越国,他功不可没,你不可过份了。”

    伯嚭抬起头,满面委屈地道:“臣哪敢,您刚才都听到了,一直都是他一口一个小人、竖子的在责骂臣呢。”

    “相父素来耿直,有什么说什么,你要体谅。”停顿片刻,夫差又道:“再说了,你们二人都是两朝元老,是父王临终前的托孤遗臣,当齐心协力,共谋大业;争来争去得像什么样子,传出去非得被人笑话不可。”

    “臣知罪,请大王责罚!”伯嚭赶紧伏首请罪,论行军布阵、治国安邦,他远不及伍子胥,却能够一步步爬到与他一样的位置,靠的就是审时度势,揣测君心;所以此刻一听夫差训斥,赶紧请罪,乖巧得很。

    他的顺从令夫差颇为满意,道:“罢了,往后不可再这般针锋相对,起来吧。”

    “谢大王。”伯嚭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轻声道:“臣也知道伍相脾气,所以这些年,一直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可在勾践一事上,关乎大王名誉与吴国存亡,臣确实不敢有半步退让。”

    夫差叹了口气,忧声道:“为君难,为明君更难。”

    “勾践被幽禁掖庭,绝不会发生伍相所言之事,大王尽可放心。”伯嚭信誓旦旦的说着。

    “本王知道,你且退下吧。”面对夫差的话,伯嚭踌躇道:“还有一件事,臣不知该不该说。”

    夫差拂一拂袍子,凉声道:“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咽回去,本王也好省些功夫。”

    被他识破了心思,伯嚭不禁有些面红,不过他脸皮厚,转眼就跟没事人似的,拱手道:“臣派人搜罗了百余名越国美女,本想着献给大王,博大王一笑,却有人在途中作梗,使得只有区区十余越女抵达姑苏,且一个个姿色平庸,根本不能入宫侍候大王。”

    “说下去。”夫差低头拨弄着腰间的游鱼佩玉,脸笼在阴影里,令人看不清喜怒。

    “据士兵回报,那些越女病死了一大半,在姑苏城外时,又逃走了一半,伍相是负责押解这批越女的,他明知那些越女得了痢疾,不仅不派军医医治,还故意将她们关在一起,任由疫病扩散,最后还多亏一位懂得医术的越女冒死逃出去采药,方才救了余下那些人的性命。”

    夫差手指微微一颤,抬头带着一丝急切道:“那名越女呢?”

    “也在那批逃走的越女之中,至今下落不明。”听到伯嚭的话,夫差眸光如被风吹灭的蜡烛,迅速黯淡下来

    “臣实在想象不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如何从千军万马之中逃走,且无一追回。”

    夫差以手支颐,盯着他道:“你怀疑相父?”

    伯嚭一脸正色地道:“臣不想,但不得不疑。”

    夫差一言不发地看着半敞的殿门,不时有风拂入,吹起他薄薄的衣角,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鹰;半晌,他淡淡道:“相父素来光明磊落,岂会做这样的事情,你多疑了。”

    伯嚭急切地道:“臣知道大王一向尊重伍相,视他如父师,但……”

    夫差漠然打断,“本王说了,相父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那话,太宰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伯嚭张了张嘴,似有不甘,但终是无奈地低下了头,“臣遵令。”

    在示意伯嚭下去后,夫差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正是当日在苎萝村时,夷光送给他的,那两粒护心丹还在。

    “是你吗?”夫差喃喃念着,眸光复杂万分,有担心,有牵挂,有愤怒,亦有隐忍。

    他并非真如刚才所言的那么信任伍子胥;确实,后者对他如父如师,可也正因为这样,他很清楚后者的性子。

    伍子胥忠心,但也霸道专治,他不认同的事情,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乃至破坏;为阻止越女入宫,从而暗中痛下杀手,这对于伍子胥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伯嚭说的那些,他都相信,只是……伍子胥始终是伍子胥,他与吴国都还有许多要倚靠的地方。所以,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他亦没有发作,反而暗自警告了伯嚭一番。

    伍子胥是虎,伯嚭又何尝不是一头狼。

    许久,夫差回过神来,低头摩挲着瓷瓶,轻声道:“希望不是你,否则……”否则什么,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再说伯嚭,步出王宫后,他并没有急着登上等在宫门外的马车,而是转头望向那飞檐卷翘的宫殿,一缕冷笑悄无声息地攀上嘴角。

    他知道越女的事情,不足以令夫差和伍子胥反目,所以他要做的,是在夫差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慢慢的,这颗种子会发芽,长大,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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