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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2)(改)

    混沌初分,有了天地。天即为仙界,地也就是人间。而地府其实不算独立的一个存在,他与人间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又或者可以说,地府是人间的一个附属产物。

    但又因为地府的鬼君、鬼差与仙界众仙有许多相似,比如长生,比如能调运天地灵气为己所用,因此也被认为是鬼仙。

    地府之鬼,一部分天地初分便存在了,比如文仲君;而另一部分则是留的人间的人杰,像沈祈雨这类。

    人的魂魄来自地府,又被送往人间,再循环于人间、地府,也就是投胎与死亡。地府的鬼差等的职责便是维持人间之人的死生秩序——顺应天道。

    有人信神鬼之说,有人不信。故而人间并不知道除了人间,还有仙界和地府,更不知道天道为何。但是,仙界和地府站在一个全知的境地,除了知道彼此的存在,更是明白何为天道。因此,虽然能汇天地灵气于一身,却也不会,或是不敢干扰人间的运行。或各自为政,或兢兢业业守着本职,都过得轻轻松松、糊里糊涂。

    沈祈雨想,自己也算是长见识了。心里还有一些些得意,自己同那来来去去生生死死的人不太一样了。

    那头的文仲君实在是想不起来刚刚说到哪了,于是随口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到地府的吗?”

    沈祈雨摇摇头,自己的记忆好像是从进了所谓的鬼门关才有的。

    “无常勾人魂魄,将魂魄带到鬼门关交给鬼差——这也是你们日后要做的。”说到“勾魂”,文仲君将扇子摔在手上,和刚刚要说的接上,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人都觉得死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所以不舍得离开身体,而你们就是要催催他们。但其实无常一到,魂魄就自动离体,基本不用你们怎么动手。这可能是因为你们太凶了哈哈哈……这也是为什么要选你们两位将军来做无常,战场之上你们的手下亡魂不计其数,杀伐之气极重,因此魂魄本来就十分有压迫力,是做无常的好苗子。”

    文仲君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若有所思:“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好像又是天道的安排,生前杀人,死后便要为人间工作,也算是合情合理。其实在人间或地府都好,不要觉得有什么不适的。”

    沈祈雨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知道那个人要来,长生,而且还可以和他在一起,这对他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又或者,有了超凡的能力,做一些从前有心无力的事——当然,他还不知道,这是不允许的。

    他对着文仲君笑:“多谢文仲君。不知文仲君可否……”

    一个声音打断了沈祈雨的话。

    “文仲,谁来了?这声音听着陌生。”

    沈祈雨向四周张望,并没有看到人影,这难道是什么隔空传音的神术?

    迎着沈祈雨疑惑的目光,文仲君解释道:“这是我们座下的这块石头,他已经有了灵智。我唤他方墨。”然后又说:“这是沈祈雨沈将军,新无常。”

    那声音说:“沈将军,久仰。”和刚才的声音一样,没有什么波澜,一点也没听出“久仰”到哪里去。

    沈祈雨方才知道自己坐的并不是什么死物,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慌慌张张地答:“方墨兄客气。”

    迟迟没有回音。

    沈祈雨将投向石头上的目光转向文仲君,询问怎么回事。

    “估计又睡过去了,最近他睡的时间极多,清醒也不过瞬间。没事,我们不用理他,安心坐着吧。”

    可沈祈雨已经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了,他长期居于高位,早已忘记什么是谦卑。一到地府,发现自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本就十分拘束,现在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所幸,文仲君是个话多的。

    “你刚刚想问些什么?”

    “方才重玄君说那些书,不知文仲君可否带我过去找一找。老是麻烦您,我也心里过意不去。”

    见他要走,文仲君站起来,十分严肃的说:“我何时说麻烦,”脸上忽然换上了笑容,“我这差事实在是闲,许久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那书先不急,时间还长,慢慢来。你大可在我这里歇会,稍后我也可带你去看看地府,了解一番。”

    “这样也好。”既然已经决定留下,那就好好了解,做好完全的准备。

    “不过说起藏书阁,藏书阁是由书业君管理的,藏书多是有关地府规则及修炼的书,你可以趁着闲时去看看,不过等你们正式作业时估计也会十分忙,无常就是这样,奔波劳累。还有一些人间的书籍,有些也挺有道理。大多都是黑白无常带回来的。哦,是原本就有的那一双无常。这就是你们的好处了,大千世界,繁华多姿,不必被拘束在这一点地方日复一日。你看鬼差,往返于鬼门关与往生门之间,年年如此。那些魂都没了灵智,路上连个人解闷都没有,我真是有些担心他们也变傻了怎么办。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有意识的人,还不是什么善茬。唉!”

    听起来,自己得的还真的是一个美差。

    沈祈雨觉得这文仲君实在是有趣,虽看不出来多少岁,但肯定比沈祈雨大得多,然而却和少年一般天真活力,沈祈雨试着找回自己少年时的感觉。

    文仲君又问:“无常在人间时常读书吗?”

    他说:“我在人间的时候,唔……常读书练剑,后来有了自己的责任,没有太多闲时,读的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了。”

    文仲君贼兮兮地问:“那你以前有没有读过《春情恼》?这可真是一本启智之书呀!”

    听见这个名字,沈祈雨只当它是民间流行的戏本什么的,没想到竟然是一本启人明智之书,倒让沈祈雨有点意想不到。

    见沈祈雨摇摇头,文仲君有些失望:“唉,这么些年来,竟没能找到一个读过它的人。这般有趣的书,唉……”

    沈祈雨顿觉自己涉猎之窄,于是虚心请教:“文仲君可否讲给我听?”

    果然,文仲君兴致高涨:“这《春情恼》是个戏本,讲的是书生王生和千金小姐顾盈盈……”

    果然还是民间流行的戏本。

    这启的是哪里的智?

    沈祈雨本来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三句里估计只有半句进了耳朵里,但文仲君讲的实在是引人入胜,再加上沈祈雨以前几乎没看过这一类书。因此后来,沈祈雨听出了趣味,听得十分认真,几乎要感动的落下泪来。

    最后文仲君抚掌叹息:“此情悠悠,不可断绝啊!”见沈祈雨面上也是一股惋惜之情,文仲君估计是颇为自豪。

    鬼没有肉身的束缚,不为饥渴所累,因此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久,文仲君看起来仍是精神百倍。

    沈祈雨有一个猜想,这启的难道是“情”,于是问:“地府之人没有情感吗?”

    文仲君连思考都不思考:“不是。你瞧我,哈哈。无论是仙、人还是鬼,在情感方面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唉,像我们生来就是鬼的人,没有父母姊妹。地府清一色爷们儿,就一个孟婆,整日把脸埋在斗篷里……说实话,我启这个智算是早的。地府的书不是论道,就是讲法,听些人间的故事,看些人间的书,开眼界呀!”

    文仲君又问:“那你要不要把你的故事讲讲?再给我开开眼。”

    沈祈雨怔了一下,尴尬的笑了笑,怕是说出来又给他启了另一个智。说:“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情仇爱恨。”

    见他不愿意说,文仲君又问:“那你认不认识你的搭档,另一位无常,沈则云。”

    沈祈雨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

    何止是认识。

    萋萋野草场,皎皎明月夜。多少少年事,湮于尘土中。

    黎平十三年,黎国北,邓州、柳州等五省接连遭受天灾,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这已经是白阳县旱的第三个年头。

    白阳县在邓州的最南端,是个小县,遍地都是农民,几十代里,一个探得上 “富有”的人家都没有。

    朝廷的救济粮面对这一整县的农民是少得可怜,这一年里,没有几家还能撑得下去。

    新的一天,和昨天没什么分别。太阳挂在天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老树还在苦苦支撑,拼了命的给人留下一方阴凉。

    树下聚了一群又一群的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树下的声音越来越大,连那聒噪的蝉鸣声都盖了过去。

    年方九岁的沈祈雨牵着父亲的手挤在树下乘凉,听着越来越激烈的讨论。

    “还不迁,再不迁等着干死,等着饿死!”

    “咱们世世代代都住在白阳,饿死也不搬,死了我也好见祖宗。”

    “朝廷不会不管咱们的吧,要不我们再等等,撑一段,说不准啥时候雨就下来了。”

    “出去?去哪?整个邓州都是这个样子。”

    主张出去的那人又说:“去皇城,皇城没旱,住着的都是贵人,就算咱去乞讨,也饿不死。或者,或者咱去南国江国,离得也不远。”

    又有一人附和:“咱们靠天吃饭,但是老天不肯可怜咱们唉……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那人又说:“我死了,无所谓,但我的妻儿,我不舍得啊!”

    有哽咽声传出。

    沈祈雨的父亲摸了摸沈祈雨的头,对着人群说:“走吧,说不准外面真能碰到运气。”

    沈祈雨躲在树荫下,手里捏着一片干黄的叶子,目光顺着地上的裂纹蜿蜒。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个一点也不好玩,那裂纹给人带来一阵心慌,于是他收回了目光,眼睛四处乱瞟,到底也没发现什么好玩的。

    不断地有人离开,或是愤怒,或是急迫。

    沈祈雨站了那么久,也觉得没意思,于是晃了晃父亲的胳膊问:“爹,咱们也回去吧?”

    “乖,走吧。”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似乎是下了一个什么决心。

    顶着太阳的炙烤,父子两人总算是回到家了,只是面前这幅景象远比裂成碎片的土地更触目惊心。

    “娘亲,娘亲……”

    父亲一把把房梁上吊着的瘦成纸片娘亲抱下来,但是,沈祈雨带着哭腔的、令父母为之心碎的声音再也不能把自己的娘亲唤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对父子趴在地上,只知道,这个破败不堪的家,永远失去了一角。

    夜幕来临之前,母亲已经被葬下,没人知道,也没人来送。野外那处荒坟是人最后的家。简陋的墓碑前没有祭品,生前吃不饱饭,死后也仍然要饿着。

    月色皎洁,沈祈雨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圆月,想起今天好像是五月十五。

    村头已经有一些人在等着,沈祈雨的父亲本就决定带着妻儿出去,找点活路,只是没想到,竟发生这样的事。

    将家里所剩无几的吃食背着,包里也没有几个铜板,虽然这些人衣衫都还算干净。但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活脱脱是逃荒的标配。

    这一群人是往皇城黎都方向去的,还有些人商议着去江国,还有些人准备往东走,去别的州看看。

    不管去哪,都不要呆在这里。

    等了一会,有人说:“走吧走吧,这个点,还没来的估计不打算走了,咱们先走。趁着夜里凉快好赶路。”

    父亲嘱咐沈祈雨:“一定要拉紧我,跟好,可千万不能走丢了。”

    沈祈雨的眼眶还有些发红,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月光很亮,前路看的很清楚。沈祈雨在人群里,偏过头看着无边的旷野淹没在黑暗里,心里有些恐惧和忐忑,只跟着前面人的脚步,一步一步迈向不知深浅的前方。

    一路上,有人死了,有人走散了,有人留在某地,有人选择另一条道路。

    也许是一路上荒凉干旱的景象太过触动人心,也太过令人失望,走到皇城近郊时,白阳县一行人已所剩无几。

    但皇城附近的流民一点也不少。

    黎都虽然也遭了旱,但比起邓州实在是好的太多。

    这一夜,父子俩倚在一棵树下休息,沈祈雨拿着一把叶子,嘴边渗出一点绿汁——这已是甘甜的美味。

    赶了近一个月的路,终于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一路上,他们吃过树皮,虫子,也在某些富裕的地方吃过米粥,馒头,但流民越来越多,好像哪里都不是长久之计。

    沈祈雨已经忘记了为何要来这个地方,但跟着父亲,义无反顾的奔向这个能给人带来生机的地方。

    是夜,夜风携着一股清凉拂过树下的这些可怜人,仿佛是自然要给他们一点凉爽的抚慰。

    大部分的人都已沉睡,均匀的鼾声从各自的美梦中飘出来。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是千军万马咆哮而来,大地都在颤抖。

    沈祈雨的父亲醒了过来,警惕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人都说乱世多匪寇,这灾荒年代,皇城脚下的一群流民有什么可抢的吗?

    马蹄声渐渐大了起来,也越发清晰。听起来像是有十几个人,声音十分急促,像是赶着什么急事。

    沈祈雨还躺在父亲的怀里睡的正香,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饥瘦的脸上带着笑,衬得这张孩子的脸少了一点愁苦。

    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父亲抱起沈祈雨,离大道远了些,往树林的深处钻去。小孩子睡得沉,即使被搬来搬去也还没有醒。父亲望着大路的方向,十几匹马正疾驰而来,只是这里流民太多,路上不似前面那般宽阔。估计怕误撞到人,一行人走的越来越慢。

    这那里是什么马匪,这不知道是哪家的贵人。月色斑驳,看不清马上的人穿着什么衣服,但那人的仪态气度是父亲这一生都没有见过的。

    本来还倚在树下休息的流民见到来人,顿时一窝蜂的涌了上去。原本就走的极慢的马被围的水泄不通,现在更是寸步难行。

    “大人,您行行好……”

    “贵人,赏口粮吃吧……”

    父亲刚到皇城脚下,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吓了一跳,生怕这马上的贵人不但不给粮食,还会给人一鞭子。

    但是,马上那人并没有。

    隔得有些远,父亲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是人们的欢呼声却传了过来。沈祈雨的父亲大喜,叫醒了沈祈雨,哪怕是僧多粥少,也要赶过去分一杯羹。但下一刻,迈向前去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日日都会遇到这样的贵人吗?要是自己就是那样的贵人就好了。

    什么是长久之计?

    进了皇城难道会有什么转机吗?

    父亲拉着沈祈雨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好像早一点到黎都里就会好很多。沈祈雨又困又饿,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到了哪,反正树下都是流民,哪里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那马队应该从上一群流民群中挤了出来,像是耽误了行程,马蹄声更急了。沈祈雨偏过头去看,看到的却是一个人亡命之徒地冲向马群。

    “你们在皇城里吃喝玩乐,对我们不管不顾,我们是贱命,贱命夺了富贵人的命,哈哈哈……”

    马群受了惊,停不下来,那些人的马蹄之下多了一条性命。

    流民暴动。

    下一刻,父亲放开了沈祈雨的手,冲到了道路中央。还没待沈祈雨看清发生了什么,父亲便已经倒下,在瘫在地上之前费力地扭头看了沈祈雨一眼。明明隔得很远,看不清什么,但沈祈雨好像感受到了一股不是来自自己的欣喜。

    那马队里都是些高手,一群吃不饱饭没有力气的流民根本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危险。

    但防不住那些亡命之徒。

    沈祈雨的父亲为贵人挡了一顿猛砸,也为沈祈雨换来了一条贵命。

    气度非凡的公子朝沈祈雨走来时,沈祈雨正恐惧万分的盯着一地倒下的人中自己父亲的身体,眼泪将视线模糊,抽抽搭搭地,连放声大哭也不敢。

    那公子满身疲态,俊秀的脸上尽是风沙的痕迹,还有刚刚混战的血迹,但即便如此,也是风度翩翩。

    他一把将呆住的沈祈雨抱起,脸上有些震惊:这么高的孩子抱起来比自己五岁的皇妹还要轻一点,仿佛只有一副骨架外面套了层衣服。

    恍惚间,沈祈雨听见有人说话。

    “公子,这些人……”

    那位公子抱着沈祈雨,没有出声,似是十分为难。

    “不管,咱们这些人帮不了他们,也不是该这样帮的。”一个人说。

    那位公子还没有发声,眉目间尽是犹豫。

    “公子,赶紧回去,从大处着手啊!走!”

    “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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